我的购物车 0

古茶树凝结的时间和距离,从来都不是虚无的数字

        “茶文化一定是故弄玄虚吗?”即使热爱茶文化,也常常被无处不在的质疑搞得忍不住怀疑自己。

“不是吗?你知道为了卖出一款茶卖茶的能编出一款茶背阴还是向阳,茶园周围有几条河流经,越有文化越把人骗得团团转。”有人这么说。

“不是吗?茶企就是因为只会编故事才让消费者失去信心。”还有人这么说。

我无言以对,也缺乏回应的底气,或许必须重新回到茶的源头才能找到我想要的答案。

勐海正举办茶王节,虽是人头攒动,然而真正吸引人们纷至沓来的似乎是那1314只烤鸡,茶王竞赛倒成了陪衬。当代中国人的精神文层面是异常分裂的,对于“什么是中国人”、“什么样的是中国的”这样的问题永远没有一个准确的答案,似乎只有食物才能把每个中国人串联起来。不过,就算是食物,也有人为了南北甜咸之争在网络上没完没了地对战,有人为了争夺“正宗”而打得不可开交。

 

华农茶业展示的茶样

 

会场里厂家虽多,一家叫“华农茶业”的原料企业仍然吸引了我的视线。他们的特别之处在于把各地原料按香型、苦甜、厚薄、体感分成四项打分,将原料数据可视化。例如保塘古树,被标记为“FD75”,意为花蜜香、涩甜、浓醇、有余味。原料展台旁还放置了四个初制所所在地的茶叶标本和土层样品,简洁明了地展示四个区域环境、茶树不同带来的产品滋味的不同,非常学院派。一问负责人李隆达,果然是华南农业大学的茶学系学生。

他给我介绍这套审评系统时,说的第一句话是:“我们不是讲故事的企业”。虽然是一句再平常不过的大实话,却说得我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几日前我也看到了类似的宣传:“我们没有故弄玄虚的茶文化”。这两句话所揭示的残酷现实是:茶文化是茶企所不屑做的。

我的确听过太多奇幻的古茶树故事,故作姿态的泡茶架势也是我不喜欢的。事物被技能化,便是堕落的开始。但抛开这些,正如没有来过茶山便否定云南古树茶的存在是武断之举一般,未曾感受到真正茶文化滋润就断定茶文化是故弄玄虚是否也欠妥呢?

数据可视化、简单饮茶是我长久以来期待并欣赏的形式,可是,这一切需建立在茶的文化价值之上才有意义。当茶只有剩下纯科学的数据,只剩下味道,还能称作茶吗?失去浪漫和人文主义的茶学只是普通数字而已吧。科研,不正是因为有了文艺复兴才重新蓬勃?

对于古树茶,我们可以根据其化学成分和植物学来定义它,并补充一份总结,来描述古树茶如何被制作、被冲泡、被端给喝茶人类中的一员。我们还可以讨论古树茶中的成分对人体的影响,或者茶业贸易,这些事实都可以写出一本百科全书。可这也正好印证了冈仓天心一百年前曾说过的:“对当代中国人来说,茶只是一种滋味上佳的饮品,无关理想。”

 

冈仓天心所著《茶之书》中论及现代中国人喝茶已没了灵魂

 

我认同但不能接受这样的现实!

如果没有,更要去搜刮一切来创造新的茶文化意象。令人欣喜的是,永葆诗人与先贤青春与活力的豪情壮志,在古茶树身上,仍在源源不断地涌动生发。

 

章朗茶王树和祭祀台

 

我们和古茶树的距离,不能太远又不能太近。

古茶树之远,不仅在于其和城市生活距离之远,其本身也为人类的接近设下无数关卡。如同日本茶室的窄小蔺口的发明是为了让进入茶屋之人卸下所有伪装,需要以谦卑的姿态面对一盏茶一般,对于古树茶,也必须以稀少的亲切和敬畏的隔离来接近。因为人对于自然,在不理解的时候,才开始理解它。

古茶树绝不如江南茶区般秀美齐整,难以让诸茶仙子着长裙拍美照。古茶树生长在深山险岭间,比之却另有一番自在从容。只有踩过最脏的泥土、穿过蚊虫鼠蚁涌动的巢穴,淋不断模糊双眼的雾雨,路程艰险得让你怀疑自己为何而来时,古茶树瘦骨清像的姿态才显现。你疯狂地想诉说你的喜悦,却发现茶树置若惘闻。你想去研究个明明白白,却发现单单其存在便能击垮你过去的所有傲慢。

中国人永远处在出世和入世的矛盾中,园林曾经是文人臆造的避难所,竹林七子是内心被压抑癫狂的知己,我们难以勾勒自己的形象,大概要归咎于我们失去了避难所和这些知己。文人以滇国偏远蛮夷,以为不雅,不喜记录在册,古茶树倒痛痛快快,对此不予任何回应,独自在人烟罕至的凄山苦水间恣意生长。这样的自由姿态,是我对抗无序社会最后的堡垒。

古茶树的自在姿态是我的精神堡垒

 

古茶树和人又是如此亲近,千年前,濮人与茶签下契约,将茶籽种遍,茶则予以子孙后代福荫。当我们问起古茶树究竟哪一年被种植,人们难以说出哪一年,茶树早已是根植于记忆深处的存在,遍布生活的每个角落。布朗族人嫁娶、赕佛送神时缺不了茶;劳作时可煮茶可吃茶;如今,茶山人更是全身心扑在了古茶树上,房屋因其而起,村寨生活因其而再度繁荣。茶商靠这粗粗大大的叶片养活一家,茶企靠这一棵棵茶树建立一个产业。百人眼里有百种古树茶,而这也正是其蓬勃生命力的证明。

 

在老曼娥和佛爷一起品茶

 

眼下的茶文化研究,总是以传统文化为最高指示,在茶学经典典籍中去考究以期整合出个一个契合当下时代风貌的模样,但好像总有些格格不入。于我,企图在旧血液中发现新事物,无异于文化上的闭关锁国,是注定失败的尝试。大部分人所不知道的是,在典籍之外,在远离中原主流文化体系之外的边陲异地,还有这样一片世外茶源,尚未成为人类文字玩弄的对象,既不屈膝于人也不刻意疏离,只是静默地在此生长繁衍。这一片“陌生世界”的出现,对于古老的茶文化而言,实在是一剂新鲜又及时的血液。

我看见古茶树连接起人与人,串联起人与历史,人与文化。我所希冀的或许只存在于想象中的精神伊甸园,竟然都可以通过古茶树实现,真是太酷了。

 

带我们去看巴达野茶树的向导三尽

 

有太多这样的时候,因为这边陲秘境的古茶树,上至天皇下至乞儿,天南海北竟然凑在一块儿喝酒吃肉。我仍保留了某晚和众人大饮一通后醉醺醺地走回住处的片段记忆。那晚有风,但不会觉得凉,正好给喝得红扑扑的脸降温。正迷糊着,眼前陡然明亮起来,隐藏在云层后的月亮飘了出来,把脚下的石子路映得熠熠生辉。白天我喜欢在这条路散步,却不曾发现夜晚也是这样非凡。此时月亮挂在树梢间,和以往的冷冷惨白不同,透着暖暖的橙色,连带着四周的雾气也变得暧昧模糊起来。我迫不及待地想说一些话来,但是话到了嘴边又成了枉然。曾经只是被迫背诵的以为迂腐的《春江花月夜》,直到这一刻才显示出真正的意义。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月光温柔地见证了逝水流年,人间世代更迭,又如此冷酷地不予回应。回想一下,重走茶山这一路真长,实际也就一个月而已。与我心中沉甸甸的感慨相比,时间和距离都不过是虚无的数字而已。

 

也许别处风景更加动人,但此处的总是让我更加心潮澎湃。在十月仍不执拗提醒着自己存在的蝉鸣间,大醉后瞥见的这片朦胧月光,也同样撒在山林古老的茶树叶片上,凝结在茶芽顶端的露珠中。我想大啸,想把古茶树串起的时间与人,空间与事,遗世独立的精神气质和好多好多好多一瞬间都播报给全世界听,可惜醉得不够,最后也没能把这妄想刻在月光上。

美的时刻转瞬即逝,月上中天时,天空变回了平常模样。但茶树的美,通过与人类契约,经人类之手,竟得以被保存,这样想来实在有些奇异。山川的波澜壮阔凝在一杯茶里,先祖的长途迁徙凝在一杯茶里,现代生活的千丝万缕也能凝在一杯茶里,古茶树凝结的时间和距离,从来都不是虚无的数字。

|罗安然,茶业复兴编辑,“周重林重走版纳古茶山”考察队成员。

上一篇:【德宏拾味】灰鹿 ▏山灵野韵见鹿行 下一篇:我触摸了千年古茶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