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购物车 0

林徽因的茶,据说有三种味道

几年前的冬日,西泠拍卖之外的空闲,一场小雪前的冷雨中,我独自撑伞闲逛,意外遇见西湖,继续边漫无目的逛着,迎面走来一人,便立住。

 

齐耳短发,没膝裙子,轻逸,秀美。

是一帧黑白剪影,我走动的时候,她几乎要走来。

黑底白字,字是一个个镂空的影子,映着西湖灰白的水光和跳跃的雨光——

“在光影恰恰可人中,和谐的轮廓被着风露所赐予的层层生动的色彩,无论哪一个巍峨的古城楼或一角倾颓的殿基的灵魂里无形中,都在诉说乃至于歌唱时间上漫不可信的变迁……”

是林徽因。

此时,我愈加相信丰子恺的“大账簿”观,他说:“我仿佛看见一册极大的大账簿,簿中详细记载着宇宙间世界上一切物类事变的过去、现在、未来三世的因因果果。自原子之细以至天体之巨,自微生虫的行动以至混沌的大劫,无不详细记载其来由、经过与结果,没有万一的遗漏。”

就像几年之后阅读《林徽因全集》,查阅与她的种种我要写这篇文章,而现在你看到这些文字一样。

 

此前关于这位“民国第一才女”的种种,都是标签化和碎片化的。在多数人看来,林徽因美丽,智慧,浪漫,知性,清高,才华横溢,拥有众多的追随者,传出很多故事,每年桃月一来,全民吟诵“人间四月天”。

热爱八卦,古今一然。我亦曾八卦地想,她的三段情,与梁思成是“情情”,与徐志摩是“情不情”,跟金岳霖是“任是无情也动人”。继而再想:徐志摩的“摩”里有“林”,金岳霖的“霖”里有“林”……八卦的传播和消费遮蔽了事情和人本身,不仅美人如花隔云端,就是“语带烟霞,韵谐金石”的诗文,大约是皮相之一种,也会引起层层误读,以致忽视她在学术上的成就,忘了她倾注心力的建筑事业。

本篇意在说茶,在我看来,林徽因的文字和生活里,有三重茶味。

林徽因写茶的文字不多,专门谈茶的似乎没有,不过她在自己的文字里,一丝一缕地呈上茶香,这是第一重茶味,清淡曼妙。

短篇小说《模影零篇——钟绿》里,有一段写“我”用家乡寄来的茶,招待突如其来的美人钟绿:

我的小铜壶里本来烧着茶,我便倒出一杯地给她。这回她却怔了说:“真想不到这个时候有人给我茶喝,我这回真的走到中国了。”我笑了说:“百罗告诉我你喜欢到井里汲水,好,我就喜欢泡茶。各人有她传统的嗜好,不容易改掉。”就在那时候,她的双唇微微地一抿,像朵花,由含苞到开放,毫无痕迹地轻轻张开,露出那一排贝壳般的牙齿……

这里有几层意思,茶代表着中国的礼仪,也是海外学子化解乡愁的妙物,所以钟绿喝到中国茶就说是“真的走到中国了”。二是喝茶一旦成为一种习惯,就很难改掉。第三,喝茶的女子很优雅,很美。

1937年1月,林徽因发表在《大公报》的短诗《静坐》,茶是一份静美的诗意,是止息与转折,也是余音未了——

冬有冬的来意,

寒冷像花,——

花有花香,冬有回忆一把。

一条枯枝影,青烟色的瘦细,

在午后的窗前托过一笔画;

寒里日光淡了,渐斜……

就是那样地,

像待客人说话,

我在静沉重默啜着茶。

 

16岁,是林徽因人生重要的转折点。1920年春天,父亲林长民赴英国讲学,林徽因随父去英国就读,之后去巴黎、日内瓦、罗马、法兰克福、柏林等地旅行。异国他乡的湖光山色中,林徽因对世界各地的建筑产生兴趣,并立下志向。同时,在英国一年多的时间里,她饱读西方文学名著,在午后茶聚中,与父亲的挚友、后来的追慕者徐志摩聊天交流,遇会不乏剑桥、牛津的中国留学生等人,视野大开,习惯并认同了下午茶的生活方式,也慢慢形成了自己的做事风格。

比如值得一提的是,1924年4、5月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不久的泰戈尔访问中国,林徽因积极参与,比如25日,她与梁启超、林长民、胡适等一起陪同泰戈尔游览北海,参观松坡图书馆,又赴静心斋茶会。她还与丁西林、胡适等人陪同参加了凌叔华在私宅举办的欢迎泰戈尔家庭茶会。这里,林徽因显露出不凡的口才和交际能力,同时我们也能一窥民国接人待物的礼仪,茶会便是代表。

以上,几乎成为林徽因后来在总布胡同3号生活的样板——“太太的客厅”,昔年京城最著名的文化沙龙,以茶为媒的朋友圈下午茶茶会,中西合璧,风云际会,茶香高扬,这是林徽因的第二重茶味。

 

“太太的客厅”得名冰心小说《我们太太的客厅》,冰心的原意是讽喻当时中国一些知识分子虚伪虚荣,是一股“颓废情调和萎缩的浊流”,好事者将小说中的人物对号入座,认为矛头直指林徽因的客厅,林徽因为此派人送山西陈醋给冰心。冰心后来接受采访解释说,小说原形其实是陆小曼的客厅。虽如此,冰心的小说让“太太的客厅”愈加有名。

20世纪二三十年代,受五四新文化思潮的影响,北京一批知识精英利用聚餐、茶会组织沙龙,在品茗或餐饮中谈古论今、天南地北,形成一股风气。

 

从还原出来的梁思成林徽因北京故居来看,总布胡同3号原来的规模不大,但布局井井有条,功能齐全,人丁兴旺。1930年到1937年,梁林在这里生活了6年多,生下梁从诫,并从这里出发,完成了对中国古代建筑群落的大部分考察。

走进北京东城区总布胡同3号的梁林故居,如今早已面目前非,故人亲见的几十年的马樱花树和石榴树,也气象大变。唯有一些余响,见证当时“谈笑有鸿儒”。

此间的茶会,并不是以品茶为第一目的的茶叶品鉴会,或是围绕茶而衍生的琴棋书画雅集,而是以茶为媒,吸引京城文人雅士的沙龙,以聊天为主,指点江山,激扬文字。茶会奖掖后进,广交朋友,影响也越来越大。

茶会的座上客有:朱光潜、梁宗岱、金岳霖、徐志摩、张奚若、邓叔存、陈岱孙、钱端升、周培源、陶孟和、李济、胡适、沈从文、萧乾……文学家、考古家、经济学家、艺术家、考古家、政治家,物理学家,一时高朋满座,百家争鸣,百花齐放,是当时分量极重的朋友圈,一杯清茶,些许点心,在物质贫乏的年代,他们目光如炬,精神勃发。山不在高,有仙则灵,茶会如此高规格,茶本身滋味如何,却是被忽略了。学问之妙,人生之乐,日子优雅成诗。

林徽因是茶会的焦点。

后来成为梁思成第二任妻子的林洙回忆茶会说,每次林徽因给她补习完英语,她都邀其一同喝茶,她称林徽因为“林先生”:“梁家每天四点半开始喝茶,林先生自然是茶会的中心,梁先生说话不多,他总是注意地听着,偶尔插一句话,语言简洁,生动诙谐。林先生则不管谈论什么都能引人入胜,语言生动活泼。她还常常模仿一些朋友们说话,学得惟妙惟肖。”

当时还是燕京大学大三学生的萧乾,受邀去参加“太太的茶会”。他回忆说:“我第一次见到林徽因是1933年11月初一个星期六的下午。沈从文先生在《大公报·文艺》上发了我的小说《蚕》以后,来信说有位绝顶聪明的小姐很喜欢我那篇小说,要我去她家吃茶。”那天,萧乾穿着一件新洗的蓝布大褂,先骑车赶到达子营的沈从文家,然后与沈一道跨进北总布胡同,见到了“穿了一身骑马装”的林徽因。

这里是徐志摩的“第二个家”,徐经常留宿过夜。而这里也是金岳霖的家,梁林住前院,金住后院。如果不是“茶会”,他们满满的情意,该如何平衡?

 

从少数流传下来的茶会图片来看,来往的人物着长衫长袍,也有西装革履。客厅的茶几矮且小,只够放一只大茶壶和一些点心。木地板,也曾留下无数咚咚声吧,梅花和字画,又是中国式的。谈论声中,夹杂着英文。一派中西交融的景象,人物的精气神撑满了小小的客厅。如果有人记录下每次茶会的内容,想来是一部妙趣横生的作品。

此后,林徽因陷入颠沛流离的奔波。1937年“七七事变”爆发后不久,北平沦陷,全家辗转逃难到昆明。1940年,她随梁思成的工作单位中央研究院迁到四川宜宾附近的李庄,住在低矮破旧的农舍里。她的诗文一改此前的恬静、飘逸、清丽、婉约,变得迷惘、惆怅、苍凉、沉郁。

1948年,林徽因在《经世日报》上,发表了一首诗歌《昆明即景·茶铺》:

这是立体的构画,

描在这里许多样脸

在顺城脚的茶铺里

隐隐起喧腾声一片。

 

各种的姿势,生活

刻划着不同方面:

茶座上全坐满了,笑的,

皱眉的,有的抽着旱烟。

 

老的,慈祥的面纹,

年轻的,灵活的眼睛,

都暂要时间茶杯上

停住,不再去扰乱心情!

 

一天一整串辛苦,

此刻才赚回小把安静,

夜晚回家,还有远路,

白天,没有工夫闲看云影?

 

不都为着真的口渴,

四面窗开着,喝茶,

跷起膝盖的是疲乏,

赤着臂膀好同乡邻闲话。

  

也为了放下扁担同扁背

向运命喘息,倚着墙,

每晚靠这一碗茶的生趣

幽默估量生的短长……

 

这是立体的构画,

设色在小生活旁边,

荫凉南瓜棚下茶铺,

热闹照样的又过了一天!

这首写实的诗,大不同于之前的吟咏风月,而是直面现实生活中平淡的场景,并从中体会到颠簸之苦,生发对和平生活的向往。此时的茶味,是日常,是百姓生活,平淡而有真味,绝望中也蕴含希望。

此时的林徽因,不再是那个在晚上要点上一炷清香,摆一瓶插花,穿一袭白绸睡袍,面对庭中一池荷叶,在清风飘飖中吟哦酿制佳作的文青,她成了一位建筑学家,双眼中仍有光华。

我们仍然乐意“一身诗意千寻瀑”的林徽因,就像我们喜欢醇美雅致的茶味,但真实的茶味,除了“琴棋书画诗酒茶”,还有“柴米油盐酱醋茶”。我的理解里,林徽因的三重茶味,有旧忆,有诗情,对普通人的日常亦有观照。

文|郑子语

图片素材源于网络,谨以致谢

上一篇:茶汤上的“雾”、“油”是怎么回事? 下一篇:我触摸了千年古茶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