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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茶馆里,老人那腐朽的身体和迟暮的爱情

         在旅途中,我曾经遇到一场大雨,双手抱着头背着行李包顺着屋檐一直跑,无意间就钻进了一家古老的茶馆,茶馆年久失修,那破败的沙发上散落着已经看不出颜色的沙发巾和前人留下的瓜子壳,下雨的时候总是降温,茶馆里为茶客准备着姜汤,一碗姜汤下喉,身体开始有了温暖的温度,眉头间的恐慌也舒展开来。在这个大雨的下午,街道上,行人站在屋檐下躲雨,茶馆里人迹稀少。

 

一个老人拉着二胡唱着老歌,然后,他放下二胡,就清唱,那沙哑的声音跌宕起伏沧桑入骨带着一种原始而强烈的美感,雨水仿佛是天地间流动的节奏附上了天然的音符,刹那之间,我全身的鸡皮疙瘩和汗毛都立起来,一股凉气从脚趾一直冲到头顶,我有一种想哭的冲动,这是我在任何演出、演唱会、答谢会都不曾听到的歌声,像农耕文明里最原始的亘古荒凉,带着原野的气息,带着牛背上孩子的笛声,从远古走来,我的精神进入了另一个维度,我手痒难忍,提起笔,坐在茶馆里,诉求着一种写作的价值。

每到夜里,那古埙的声音就在我的冥想世界里响起,古埙,这种古老的乐器,盛行在红山文化时期,音色古朴而地籁,这是早期狩猎用的石头,和灵感一起在夜里颤动,带着一种忧伤的浪漫,带着辽阔草原上疯跑的马儿,逐渐融入到人的骨头里,就像老人正喝着茶向你讲述他们的故事。老人的故事令人敬畏,是因为老人经历了人生的春夏秋冬,老人的故事可能多过你的头发,他吃过的盐巴比过了你吃过的米饭粒,老人一生的悲喜和无常,就着一口茶水,不紧不慢讲得淡定心惊,他神情淡定,而你在面前昂着头听,你倒吸一口凉气,那些饥饿的岁月,苦难的季节,生命力轮回的因果报应,都在老人的嘴里缓缓释放出来,并在茶馆里熏染开来。

 

我想起茶农手上的掌纹,他们是真正的民间艺术家,他们的歌声,在茶山上荡漾,在一代一代的茶农口中悠然流传,他们的女人在家里生火等着男人回家杀青,他们的孩子在火塘边上光着屁股随处跑,有时雨水从天而落,有时候天上白云舒展,日光泄满青山,那云遮雾绕的黄昏和黎明,都带着生命最原始的冲动、宁静、孤独、意境、疼痛难忍。

柴米油盐酱醋茶,茶在最后,究竟是精神的享受还是底蕴的关系被排在最后还是为了顺口被排在最后,我想不清楚,我只知道,这是百姓生活的一部分,是帝王将相、寻常人家、红白喜事、婚丧嫁娶必须要有的东西,因为人的关系,它经历了太多故事,它安安静静在那里,就像天顶神灵,对人间的一切总是冷眼旁观,一切心明眼亮。那些老老的茶馆,究竟承载过多少故事,走过多少茶客,来过多少素食主义者,收留过多少说书艺人,板凳上孤独地停顿过多少落魄秀才,中间穿行过多少年老色衰价钱便宜的浪荡妓女,老板娘的板凳上坐过多少到集市上售卖茶叶的贩夫走卒,茶馆是一个微缩的世界,民间小调,京剧脸谱、狡猾奸诈、兄弟义气、温柔乡英雄冢、儿女情长、忠孝仁义,人间百态和世情冷暖都在茶馆里上演的,也有决绝的离别,有伤心的回忆,人生的迷惘,也有对于未来无限的渴望。

茶馆,无论南方北方,都是当地文化和小道消息的交融之地,在北京,白天,在老舍茶馆,花二十多块钱买一碗盖碗茶,茶碗里弥漫着茉莉花 的香气,看京剧,听相声,白天两场,满场坐的人,都是北京地地道道的老头子,他们光着头,摇着扇子,他们打太极、遛鸟,他们在茶馆里满嘴京腔侃着天南地北,茶是媒介,文化的精髓融入其中。

 

印象最深的茶馆,在南方一座小城里,那时,我是一个疲倦的旅人,刚从长途汽车上下来,背负着行囊,在这座小城古老的巷子里游魂一样东游西荡,然后,如我所愿,在小城的老街上,邂逅了一家老老的茶馆。

到火,正在燃烧的火,时而冒着黑烟时而火苗上窜的火,火塘上,热浪把视觉变的弯曲,对面的风景像倒映进了扭曲的镜子,那火塘里常常发出爆裂的声响,是木头燃烧的噼啪声,茶馆顶上结满了黑色蛛网,是岁月焚烧过的痕迹,挂满了昨日的哀伤,那木质的柱子上,有许多伤痕,仿佛剑客游侠留下的痕迹,茶馆门口的石台阶下,坐着远道而来的农民,他们的背篓放在身前,背篓里有他们从家里带来换钱的物品,有的是旱烟,有的是蔬菜瓜果,他们把背篓里的东西换成钱,又用钱,换回一家人需要的盐巴、糖、洗衣粉。

黑漆漆的茶馆里,矮胖的,满脸雀斑的中年妇女,提着一把年久失修的铝制水壶,一瘸一拐地走到石头凿成的水缸边上,左右提着水壶,右手拿起黑漆漆的葫芦瓢舀上几大瓢冷水倒进水壶,抓了一大把茶叶丢进已经全身黑色的铝制水壶里,她把水壶放在火塘上,火苗舔着壶 底,火焰开始煮茶,中年女人简单暴力地完成了茶叶最终要被人喝掉的使命,无限续杯的优惠条件让茶馆里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水壶里粗老的绿茶有着十足的回甘,有时甚至带着苦味,需要皱着眉头闭上眼睛如同想到杀父仇人一样狠狠下咽,那是重体力劳动者的福音,是赶马人、民间说书人、木匠、千里跋涉的背后插着小黄旗的信使身边应该随手取来的解乏良药,是极度干渴的沙漠里水壶干瘪弹尽粮绝的旅行者所有的幻想。

 

而茶底,是神秘的所在,是最后的见证,这古老的茶馆,没有人谈论先锋文学、摇滚、毒品、浪漫主义革命这样前卫的字眼,回到过去,思维停留在之前的某一个时代,以后的日子,都是拿来回忆的日子,古典浪漫主义的复活,枯老的树枝生出梅花,我嗅到了酝酿已久的清香味。

茶馆像聚居的民居中间穿行而过的小道,小道通风,瞬间这间就可以通到那头,中间毫无阻挡,小道消息就在这里成为向外通行的过道、从隔壁王寡妇到武则天,从邻村张老汉暴毙到二十年前的国家政治、流言像风一样无处不在,被口水玷污的爱情和年轻男女赤裸裸的情欲,在百岁的老人心里,逐渐酝酿成为人人爱听的八卦故事,农夫和渔翁、文人和雅士,都回归到一种原始的人的状态里。

茶馆里的这些老人,他们没有文化人的酸腐和造作,没有当权者的强势和暴力,没有商人的势利和斤斤计较,没有风尘女子的叹息和妖娆,但他们是世间人情的通晓者,他们通晓天地万物,通晓道德良知,通晓在黑夜里仰望头顶星空的感觉,知道春耕秋收、二十四节气、人情世故、世态炎凉,他们不研究法律、社会规则、创业或者大数据时代,他们聊的是神灵、信仰、生死、道德、轮回、因果报应、杀父之仇与夺妻之恨,他们的话题不高端大气却永远让你心惊肉跳,所以我想起人类思想史上最气势磅礴的话,它刻在康德的墓碑上,那是康德的在《实践理性批判》里说的:有两种东西,我对它们思考得越久就让我感到敬畏,那就是头顶的星空和人内心的道德法则。

 

在老茶馆里,我曾经听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说过他的故事,他的身世说起来有些凄凉,自幼父母双亡,靠吃百家饭长到十五岁,十五岁那一年,他遇到一个木匠师傅,师傅人好,他拜师学艺,木匠带着他走南闯北,艰辛的努力过后他有了一点积蓄,接下来娶妻生子,定居在一座乡村里,他融入到了乡村生活,用他的木匠手艺养活了妻子和孩子们,五十岁那一年,妻子得病死了,孩子们长大成人,他用半生积蓄为孩子们修建了房子,让他们成家立业,自己半辈子的心愿也就了结了,接下来应该安度晚年,养一只狗陪着他,直到生命尽头孩子们披麻戴孝将他入土为安。

六十岁的时候,他爱上了一个为求生存来到村子里做生意的女人,女人丈夫早逝,她自己又没有生育一男半女,失去丈夫的打击还没有缓和过来,她又被婆家赶出家门,十分可怜,于是来到老人家居住的村里,在村子附近找了一间房子磨豆腐卖,以此为生,他们就这样相识了,女人小他十岁,称不上美丽但善良勤劳,他说是他这一辈子遇到最好的女人,女人生意不好又是入不敷出,他常常给女人送吃的。后来,村里人知道他们的来往,对于一个闭塞的小山村来说,这是一个爆炸的新闻,是人们茶余饭后吐着口水讨论的没有道德的风流艳情,因为他不愿意离开这个女人,他被子女赶出了家,住在家附近的牛圈二楼上,接下来,村里人也不容他,见到他的时候,大人小孩都会骂一句老不正经,再后来,他就带着这个女人离开了他们的村庄,住在山脚下一间漏风的小房子里,寻常日子就种一些蔬菜到集市上卖,无事可做的时候,女人在家里做针线活,他就到茶馆里来喝茶,着小城的茶馆相对包容一些,茶馆里四面八方的人,很少有人知道对方的故事。

 

找一个对路的老者可以聊上一整天,如果心情好,就来一盅小酒,喝到人飘起来就慢慢回家去找他的女人。我在想,是什么样的爱情,能让一个六十岁的老人,在面对世俗和儿女的压力,面对整个村子的口水和流言蜚语,能让他选择背叛自己一辈子打拼下的基业和一辈子酝酿的儿女亲情。我不得而知。

事隔七八年,我会常常想起这个老人,他究竟是幸福还是痛苦,他是不是已经死了?那么,女人呢?女人又去哪里?

我始终记得老人和我说话的时候,他抽着旱烟,喝着搪瓷口缸里略带苦涩的茶水,坐在那里不温不火地和我说话,苍蝇来了,只轻轻地扭动着脑袋,好像已经没有力气伸手去驱赶苍蝇。而人间的一切他都已经漠不关心,如同老僧入定,灵魂已经分出了身体,正在旁观另一个自己,闭上眼睛的时刻,内心格外明亮,周遭的一切不用眼睛都可以分辨得清楚。

 

于是,我又想,一个淡定喝茶的老者,不言不语,他的心灵已经是充盈且健康的,他的世界里没有怨恨也没有遗憾,只是看到了千帆过尽,人情冷暖和那磨人的爱情。

文|桑田,茶业复兴专栏作者,80后作家、 诗人 、策展人

图|陈安健1982年毕业于四川美术学院油画系,现于四川美术学院任教。陈安健创作的《茶馆系列》闻名于国内外,作品描绘了川蜀地区的民风民情,悠闲的市井生活跃然纸上。图片素材来自网络,谨以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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